重新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类学家蒂姆·英果尔德(Tim Ingold)
2022-06-18 | 学术争鸣 | 阅读量: | 收藏此文
摘要: 人类学家Tim Ingold教授的作品似乎还未见有中文译本面世,从而导致我们对此了解不多。但相信随着跨物种民族志和人类世等研究热潮,Tim Ingold教授也逐渐会被大家所熟知。本期我们想通过转载一篇陈怡君撰写的文章,通过阅读他对Tim Ingold教授的作品的阅读和理解,来认识这位
人类学家 Tim Ingold:重新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
(作者:陈怡君,中国台湾)
来源:https://blog.geogsoc.org.tw/rethinking-human-and-nature-tim-ingold-introduction/
不同的人类学家会用不同的方式描述田野如何向自己展开,但当他们意识到书写不再是一种真实的再现,民族志方法学便再也无法将田野视为静止不动的一个地方,与此同时,人类学家自身也不该是被动、单向的接受者。田野跟人在观察当下便在互相转化,形成一组极为特殊的关系。
在反思民族志方法的人类学家中,英国的Tim Ingold的书写算是很贴近「自身要向世界敞开」这类很海德格的说法——说来很现象学,我们读行文的确也能察觉他受身体现象学家梅洛-庞蒂(Merleau-Ponty)、《空间诗学》作者Bachelard影响甚深。
Ingold老先生在2013年、也就是他65岁之际,出版了一本谈田野方法的书《Making》,可看作他多年教学的总结。只见第一章〈Knowing From The Inside〉开头慎重交代:要认识你自己。再往下不过几行,遇到的句子的诗意:「要理解事物,你必须在事物之中长成,也让它们在你之中生长。」(To know things you have to grow into them, and let them grow in you.)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在读过该书后,想先这样描述整体印象:
「想象一名研究者走在沙地上,遇到一处沙丘,他蹲下来,双手舀起一瓢沙,再看着沙粒从空隙中洒落。他从口袋中拿出笔记,开始记录沙地的植被生态、沙丘的形式、沙粒的质地,还采集样本想要带回去,然后笔记翻过一页,开始跟人搭话,记录当地原住民的农耕、采集和生活方式⋯⋯要是他抬起头,往回看,就会发现自己沿途走过的足迹,引来的目光,四处小小的骚动,形成一次事件,加入沙地的日常动态中。他的观察就是一次介入,但他不会想到要记录自己在沙地做的事情。他的眼睛、手、皮肤接触到各种难以言明的感官刺激,他在沙地上能做的调查,跟在山上的动作肯定不一样,然而他忽视那些触动,只因为其太微小、太私人,在采样、调查、记录等一系列流畅的身体动作中不值一提。他抬起头,打量自己观察的对象,又低头检查笔记的信息,但这一刻,对沙地的身体感知纷纷涌上来:风不曾停息,鼻间跟皮肤干燥缺水状态、小虫子的骚扰、日晒在皮肤留下的暖意和泛红、鞋底跟脚掌间的沙粒摩擦、在外面一整天的疲劳以及与当地格格不入的突兀装备,这种临时停留的状态,不断移动视线,接触到不同事物,并且制造出各种大小活动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
《Making》一书中谈论许多课堂上的田野调查方法和操作式定义。他区分「现场」的人类学以及「书写」的民族志两种研究方法,人类学是要在某处学习,而民族志书写则是攸关地方纪录的再现问题。他在此处尤其强调在场的体验,好比人类学要求参与式观察以及敏锐的感知。这大概可以想成他对人类学晚辈的期许吧:观察作为一种反身性的实践,同时也改变了研究者自身,因而你能与你划定的田野一同变化及成长。
翻阅着这本小书,我可以联想到近年不乏普及书籍谈「以身为度」等概念,关注田野的技艺,批判理解他者的伦理和认识论,但谈到人类学家所谈的「自身」,或者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一种方法,Ingold却是我在这类学术阅读中,偶然间遇到的第一个学者。等到碰上人类学知识史的再现危机(representation crisis)及本体论转向(ontological turn)讨论时,才后知后觉地知道Ingold也牵涉其中。
简介Tim Ingold学术生涯动向
不管是人类学家研究非西方的原始社会,又或者是地理学家绘制地图、观察地形,在Tim Ingold这位长期探索人与环境关系的学者眼中,人类怎么使用感官、工具去与世界相遇(encounter), 便是自然与人文学科知识建立的前提。
若是想在短时间内说明Tim Ingold的思想特色,我会列出经济人(economic man)、寓居(dwelling)、制作(making)及感知(perception)四个关键词,其中理由在于:西方长期将人视为会实践自我利益最大化的理性个体,但Ingold认为的人,则刻意与经济人的预设做出区辨。或者多说一句,这也许是在扩展经济人的意义,就算是目的性改造,也不会仅限于实用意义。人在生产过程中固然是将自然环境资源转换成商品,但和自然并非只限于马克思所谓的生产关系。他认为若从现象学观点去看生产过程,耕种、采集、制作器物、居住、移动等活动不只是对一个地方目的性的改造,寓居(dwelling)会反映人在大地上的存在样态(the manner in which we humans are on the earth),同时日常生活中出于某种目的,会因应不同生产活动使用工具,在制作的过程中与工具的关系、所改造的物质又形塑了我们对世界的认识。
Ingold在一九七〇年代接连取得剑桥人类学学士及博士学位,在芬兰东北方Skolt Saami展开田野工作,便长期关注北欧(芬兰)、极圈(包含美洲北部及西伯利亚)的原住民社会和生态环境议题。早期论文发表,便是关注萨米族(Saami)乡村经济—生态的生产关系,以及战后生活形态的冲击及变化。他以芬兰萨米原住民族研究为基础,发展出包括劳动、芬兰北部拉普兰地区萨米人的环境与认同、芬兰北部的驯鹿放牧与饲养、芬兰北部农业经济、迁移及农村人口减少、技术变革下的社会与环境等相关研究。
他原本毕业后先是在北欧任教,接着到曼彻斯特大学教了几年,在1999年担任艾伯登大学(University of Aberdeen)社会人类学系主任,也是该系创设的元老人物,往后他就一直在这里教书,现为艾伯登大学社会人类学系名誉教授。而在1990年代后他的学术成就得到英国的高度认可,在1990-1992年曾担任英国皇家人类学学会期刊《Man》的编辑,并于1997年入选英国国家学术院院士,1999年担任社会人类学英国科学促进会人类学及考古学部的部长,并且在2000年入选爱丁堡皇家学会院士。
艾伯登大学的学者网站上,Ingold详细列出自己的理论兴趣,也能看出他学术的发展的几个路径:人类学及心理学的生态研究途径(Ecological approaches in anthropology and psychology)、猎人-采集者及乡村生活的比较人类学(comparative anthropology of hunter-gatherer and pastoral societies)、人-动物关系(human-animal relations)、人类学、生物学及历史的演化理论(theories of evolution in anthropology, biology and history)、文化、社会生活中环境感知的生物学、心理学以及人类学研究途径(relations between biological, psychological and anthropological approaches to culture and social life environmental perception)等等。
而在Google Scholar网站中,Ingold引用前几名的论著都牵涉到对环境认识论的批判。引用数最高的一本书《The perception of the environment: essays on livelihood, dwelling and skill》收录二十三篇论文,分成生活(livelihood) 、寓居(dwelling)及技能(skill)三个部分,谈论人跟环境的关系(打猎、采集、信仰、记忆)、人如何打造环境(居住、移动、寻路、航行)以及人在利用自然资源打造环境时怎么发展出知识及技术文化(工具、技术、语言)等几个层次。
Tim Ingold四十多年来对环境—生产议题的关注,其背后概念的系联,可看作对西方传统认识论自然/文化二元对立的某问答版本。在《The perception of the environment》第三章〈Hunting and Gathering as ways of perceiving the environment〉中,他并非在说有个文化之外、纯粹不受干扰的自然,而是注意到人类学者在描述部落社会时,始终是在西方文化(Culture)的架构下,区分出西方社会的文化(culture)/自然(nature),以便去对照、凸显非西方社会的一种混杂状态:他者的自然跟文化怎么区分就此成为难题。看起来有点像是在诡辩,但这既是现今本体论转向的重要问题,实务上也更是人类学家进入田野、研究遥远社会时不断思考的工作。在描述原住民利用自然环境的方式时,人类学家想到民族志书写中的差异及凸显,已经不能等同写下眼前所见。
与地景研究的对话
1、再现、画框与地景
尽管Tim Ingold不是地理学家,但他对地景(landscape)、空间(space)、环境(environment)等重要分析概念深感兴趣。就跟地理学家一样,他也关心如何摆脱地景研究的二元论。地景并非如Daniels及Cosgrove在《The Iconography of Landscape》所说:一处地景是一幅图像,一种再现的形象化方式或者是符号化的环境(a cultural image, a pictorial way of representing or symbolizing surroundings)。至此地景不是心灵之眼梭巡其上所想象出来的图面,也不能将地景视为陌生化、浪漫化的认识结果,这样的说法就好像有一片杂乱无序的自然,被动等待外在人类秩序的强加(the imposition of human order)。
《Making》第六章〈Round Mound and Earth Sky〉中一小节 The eye of the wind 提到一则画框实验,正好体现出他对再现地景观的批评。Ingold带着他艾伯登大学的学生,拿着一个画框到户外的高处,要他们从画框看出去,眼前仍是一片山丘底下的森林,没有画框,似乎没有分别,森林会被看作森林。可是当他们拍下照片时,画中画却出现了。这时照片中的这座森林,不再只是那座山丘下的森林,而是用以指涉那座山丘下的森林。这个实验揭示了地景作为某种划定边界以及确认视觉上的某种整体性的意义。Ingold和学生的讨论,得出不是画框将风景转成一幅画,而是平面的图像化(pictorialisation)将眼前风景转化为地景,进一步使得我们将它理解为一种再现。这样的操作使得我们误以为地景只跟观看有关,从而忽略其他理解地景的方式。
2、触觉的眼睛、现象学与地景
同在 The eye of the wind 一节最后,人们画定框架所看到的地景,这种观察极其有限。由此Ingold挥别透视法视觉造就的整体观,并带入现象学式的思考。森林中看见树的人不会看见森林,他只会看见一棵又一棵的树,连续地无尽展开。Ingold认为所谓认识,便是要走进去,看见树林底下相互纠缠的状态。只有在山丘上才能看见所谓的整体,而身处其中、掌握个中细节的人无法理解整体图像,树林应该要被视为某种聚集体(aggregate)。树是集结一起生长,我们要放弃从远方看见奇观就以为掌握某种整体性的假象。他在此引用地理学家也很喜欢的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Henry Lefebvre)的文字,「要深处前进,就像风吹过去晃动了森林」(Lefebvre 2004: 80)。观察应该要是森林里一阵风似的概观(a wind’s-eye view of the woods),风的眼睛不会看着树,而是漫游在它们之中,轻轻摇晃树,搔刮表面。我在此也想学Ingold引用建筑师Pallasmaa的话,这句很现象学式的形容,凸显这种视觉触摸多么诗意:「The eyes of the skin」。视觉不再是远距离的、透视法的观看,自此眼睛能摩挲事物表面、轮廓和边缘。
3、人的移动过程与地景
地理学传统上是由西方的调查者、地形绘制者在异地调查中思考怎么再现一个地方。Ingold提到这种使国家治理者能够掌握大量信息的方式,不免使人想到索绪尔语言符号学当中的能指(signifer)及所指(signified)概念:一个地方与一张地图之间建立起专断、抽象的连结,一张地图自此能跟一个地方的各个点对应。这种鸟瞰的视角,并不能理解人在空间中生活的经验。
地景之所以形成,固然可以从现象学的层次去谈寓居(dwelling)及在世存有(Dasein),但Ingold的谈法,能将看似很抽象、难以言说的经验,自此能跟物质生产过程连结:寓居可以是「居住在一地的人每日在土地上的例行公事」。人类生命是时间推移的过程,生命过程同时也是地景形成的过程。
在〈The temporality of the landscape〉这篇文章,Ingold提到时间与地景的关系,并强调时间跟空间都是重要的向度。为了要整合时间跟空间,他更提出taskscape的概念,强调人类劳动在一个地方留下的长期痕迹。地景并非是一个能被填满的空间容器,也不是地理学上一个可以被客观记录的研究对象。你可以把人在地景里的移动想成是一趟旅程,一个人从A点到B点的行动中通过(cross over)无数地方,这种连续性移动的经验并不会去区分个别的地点。对地景的感知关乎穿梭其中。
人与物质的关系:制作(making)与认识
人类学家怎么看见:人在环境其中跟物质展开的合作跟协商?物不会说话,可是围绕着物的种种描述跟实作却述说了人类的故事。在人类学和考古学研究里,想象一个对象的过去是非常重要的问题,认识物的方式就是和当中物质属性搏斗,那些很细微的感觉,很难被记录下来。Ingold因此特别琢磨于打造出器物的方式。他不时描绘人怎么感受到物质的顽固,在接触之际则重新建立对物的认识。
制作(Making)是凸显物的某种特性,而且是怎么改造都无法撼动的——物质的顽强。柳枝在风中摇曳,看似柔软,但这样的柔软却不是可任意塑形的泥土,或者是可以揉出汁液的叶片。在他试着用柳枝编织篮子时,便注意到必须利用柳枝的坚韧,比如必须跪在地上,弯折柳枝,全身肌肉都要与柳枝的坚韧对抗。说柳枝柔软跟坚韧并不矛盾,用人力在编织篮子时,这两项属性并没有在制作过程中消失。因此艺术、工艺的制作不只关乎美学形式的锤炼,更进一步说,是人与物要纠缠到什么程度,物才能诞生。
有对柔软之物的纠缠,也有对坚硬之物的摸索。Ingold深入探究「认识」的过程:这是理解到眼前所见之物具备某种属性,以片面代替整体,对物建立单一清楚的定义,以便掌握它。我们视这种片面为本质,便是忽略不同的认识也可能对所见之物做出不同的诠释,甚至翻新原来指涉的意义。好比人类学家见到眼前的纪念碑经古不灭,便推论其石材质地非常坚硬,远古人类才会选择这种石材来制作纪念碑。但这样的诠释却是建立在石头的属性古今皆然,不会因人而改变。眼前纪念碑所选用的石材,也可以被理解为:这是这个地区里比较好塑形的石材,其他更坚硬的石头,按照当时工具的性能,原始部落恐怕没有处理的能力,更无法拿来制作纪念碑。石头的石头性(stoniness)不是可单独存在的本质(essence),有其历史脉络,而更是一段人与物的认识关系。
结语:想象人是没有边界的真菌人(mycelial person)
在2015年〈From science to art and back again: The Pendulum of an anthropologist〉一篇回顾四十年学术生涯的文章中,Ingold反思他对人的想象、对人-自然关系的反思源自真菌学家父亲的研究实作。他一度巨细靡遗描述父亲走到家附近的水边采集真菌,分类和操作显微镜的种种步骤。人在微观尺度之下看见——真菌在显微镜下显现了美,这种童趣跟生机触动了他。他提到自己之所以当初没有选择成为生物学家,便是排斥当时的生物学和量化革命。他所理解的研究方法应该是要注意到人与研究对象互相互相影响的关系,而不是把实验对象化为大量的统计数字,在纯然抽象层次上作科学研究。
Ingold的生物学背景也使他提出「真菌人」(mycelial person)观念,跳脱人与自然的二分,想象一种共生的关系。从真菌学的突破性发展,他注意到生物的实体可能并不是那么边界分明,真菌能以腐生、寄生和共生的形式过着异营性生活,在别的生物体内生长,但是从新陈代谢或者是能量活动的痕迹来看,他们真的是可以分割的两个生物体吗?而换句话说,人真的能跟周遭环境清楚区分吗?或者我们也应该把自己视为寄生在某种生物系统下的生物,依赖着环境的机能,同时新陈代谢并不是完全封闭的内循环,而是身体不断在与外界交换信息、吸收氧气、排除废物、细胞再生,这些活动不应该视为内、外空间的区隔,而是某种连结。
这些不一定会写在论文里的种种事情,容易轻忽,却至关重要。我们不妨想象一种利用环境资源的人,想象一种使用工具的人,再到想象一种边界更加开放的身体感,这样的哲学游戏也不断在提醒读者:要尝试消弭西方人类中心主义,以及保持对自身所属学术体系的高度批判。
参考文献
Ingold, Tim, 2000, The Perception of the Environment: Essays in Dwelling, Livelihood and Skill, London, Routledge.
Ingold, Tim, 2013, Making: Anthropology, Archaeology, Art and Architecture, Abingdon, Routledge.
Ingold, Tim, 2016, From science to art and back again: The pendulum of an anthropologist, ANUAC, 5: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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