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域研究》2016年第1期
在瑞典隆德大学“雅林收藏品”中藏有一份1742年由喀什噶尔和卓家族黑山派首领签发的萨图克·布格拉汗麻扎谢赫任命书,任命书中出现的“新兴宗派”,学界有“白山派”和“马明心的哲赫忍耶”两种观点。根据新近出版的一部苏非派文献提供的信息,本文试图提出此语所指的第三种可能性,即阿富汗人夏·奥里亚及其苏非教团——纳格什班底耶·穆贾迪底耶。
喀喇汗朝萨图克·布格拉汗是新疆宗教史和民族史上的一位重要人物,其在阿图什的麻扎(陵墓)亦是学界关注的焦点。1991年日本学者滨田正美发表的《关于萨图克·布格拉汗麻扎的研究》充分利用与萨图克·布格拉汗麻扎相关的多部穆斯林文献,对15~20世纪该麻扎的演变历程进行了细致的考察,探讨了它在不同历史时期与宗教、政治的关联,揭示了伊斯兰教在塔里木绿洲地区传播发展的独特一面。《西域研究》杂志曾于1996年刊载该文的汉译,引起了我国学界的注意。[2]遗憾的是,汉译文有所删减,若干重要史料被省略未译,这其中就包括一份1742年签发的萨图克·布格拉汗麻扎文书(下文简称“任命书”)。
在《关于萨图克·布格拉汗麻扎的研究》一文中,滨田正美探讨了新疆伊斯兰教史上著名的喀什噶尔和卓家族与这一麻扎的关系,指出该家族“黑山派”为与“白山派”竞争,不惜伪造血统以强调与萨图克·布格拉汗的渊源关系。据滨田正美考证,早期的黑山派文献言及该派鼻祖和卓·伊斯哈克的血统时宣称,其父马赫图木·阿扎木的远祖是萨图克·布格拉汗的后裔,其母出自喀什噶尔的一个赛义德(圣裔)家族。然而,在18世纪后期成书的另一部黑山派文献中,和卓·伊斯哈克的母亲也同样被说成是这位突厥系穆斯林君主的后裔。对于这一变化,滨田正美认为,黑山派之所以强调其鼻祖父、母两系的萨图克·布格拉汗血统,其目的就是为了在围绕萨图克·布格拉汗麻扎相关利益的竞争中排除来自白山派的影响。[3]为佐证这一观点,滨田正美利用了在瑞典隆德大学“雅林收集品”中保存的一份萨图克·布格拉汗麻扎谢赫(即麻扎管理人)任命书。这份于1742年由当时黑山派首领和卓·亚库布(即黑山派文献里的“和卓·加罕”或“和卓·帕迪夏”)盖章签发的任命书[4]任命了该麻扎的谢赫,指出该麻扎谢赫的任命是黑山派首领世代承袭的独享权利,在对新任的谢赫提出若干任职条件时,明令其“不得从事与新兴宗派和异端相关的活动”。滨田正美推断,这里所谓的“新兴宗派”,应是针对白山派而言的。[5]
毋庸置疑,这份任命书确是佐证黑山派与萨图克·布格拉汗麻扎关系的重要文献,而滨田正美对“新兴宗派”一语的解释,鉴于黑、白两派由来已久的对立关系,似乎并无不妥。然而,关于此语的所指,学界有截然不同的意见。土耳其学者逸珊碧珂·涂甘在一篇探讨中亚苏非派修行仪式的论文[6]中提及喀什噶尔和卓家族黑、白两派的对立以及西北回族门宦新、老教之争时认为:这些对立之所以产生,互不认可对方孜克尔修持法(通过高念或默念方式赞念真主以求达到神秘体验的一种修行法)的权威性,并以此作为区分彼此的不包容态度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但涂甘同时又指出,在和卓·亚库布签发任命书之时,黑、白两派在孜克尔修持法上的对立意识似已模糊了,也就是说相对于坚持默念孜克尔的黑山派,白山派是两者兼修。据此,涂甘以为,此时的黑山派至少在孜克尔问题上并不视白山派为异己。而对于回族门宦哲赫忍耶,即坚持高念孜克尔的“新教”创始人马明心,涂甘注意到,此人在完成也门留学于1761年回到西北故乡之前曾途经喀什噶尔和叶尔羌。基于黑山派和哲赫忍耶各自孜克尔修持法迥异,涂甘推测,若马明心在天山南路有过一段时间的停留并试图推行高念孜克尔,那任命书提及的“新兴宗派”很可能就与马明心有关。[7]
探明任命书中“新兴宗派”一语对进一步了解18世纪天山南路的宗教状况是十分必要的,本文的目的是在对上述两观点提出疑问的同时,利用一些新资料,继续探寻“新兴宗派”一语的所指。
在探讨“新兴宗派”一语之前,有必要对上述任命书的内容做一确认。下面,笔者参考滨田正美的译文,对这份用察合台文书写的任命书进行逐行汉译。
1143年
光荣之主希望的持有者
和卓·亚库布·本·和卓·达涅尔·阿塔
(以上为盖在任命书右上角水滴形印章内的文字)
(正文)
1.奉一切荣光的所有者之名。
2.遵安拉使者后裔的精髓
3.和卓·帕迪夏阁下之命。
4.喀什噶尔地方的阿奇木、伊希卡噶、伯克及当今诸显贵
5.为首的大小官员,特别是阿图什当今的诸权贵、
6.谢赫及全体庶民应明了和确知如下:对于坐落在麦什海德的闪耀光辉的麻扎,[8]
7.因现世和灵界的因缘,该麻扎谢赫一职自古以来就是由我们
8.尊贵而伟大的先祖来任命的。我们曾对谢赫·和卓承袭麻扎谢赫的愿望和
9.能力予以了认可。现在,谢赫·和卓已从无常界踏上了通向永恒界的旅途,
10.我们对他的儿子米尔·和卓——无论其学识和能力多寡——承袭麻扎谢赫一职
11.的愿望也予以了认可。对被任命人要求如下:不得从事与新兴宗派和异端相关的
12.活动;不得与征募兵丁和摊派税赋者有过多交往,不得视此类人等为自己的保护者或领导者;
13.要始终遵循穆罕默德的宗教和穆斯塔法的沙利亚,行其令,止其禁,洁身
14.自好;无论何时不得丝毫怠慢对闪耀光辉麻扎的侍奉,要将侍奉
15.义务视作理所当然的责任。被任命人唯有严格执行上述要求,方可避免来自他人的指责非难
16.和控诉。否则,对于这一光荣使命,若另有他人提出更尊贵的请求,其必将获此殊荣。
17.古人云:不能获得幸福者是无能之辈,命运只眷顾当世的贤能者。
18.如此完美的良言忠告赠与被任命人。鸡年1155年
19.拉比·阿瓦勒月5日星期六具此尊文。
从盖在任命书的印章和落款日期可知,任命书签发于公元1742年,适值清朝统一天山南北的前夜。17世纪末中亚草原霸主准噶尔汗国归并叶尔羌汗国后,利用喀什噶尔和卓家族黑、白两派的宗教和政治影响力,对天山南路实行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统治。此任命书签发时,黑山派已在南疆存续了近一个半世纪,而白山派的活动也有百年历史了。
准噶尔统治天山南路初期,其扶植的傀儡白山派在这一地区实施统治,白山派对宿敌黑山派进行了残酷的镇压。18世纪初叶,出于削弱黑、白两派势力的需要,准噶尔汗廷曾一度将当时白山派领袖阿哈玛特和黑山派首领和卓·达涅尔带至伊犁囚禁,并向南疆各地委派了亲准噶尔的世俗官吏。准噶尔在与清朝交锋中接连失利,天山东部已为清军占领,在此严峻形势下,准噶尔汗廷再次考虑起用和卓家族,企望稳住在天山南路西端的统治。据史料载,1720年左右,准噶尔汗廷选择了持合作态度的黑山派首领和卓·达涅尔,命其返回叶尔羌,担任“这个城市和地区以及喀什噶尔、阿克苏和和田的统治者”[9]。
为防止黑山派和卓独享天山南路而形成强大的宗教势力,1735年准噶尔汗廷借和卓·达涅尔死去之机将其四个儿子分别派至上述四个城市,这一分而治之的策略在一定程度上牵制了黑山派,但因后来准噶尔汗廷内部权位之争频发,势力开始走向衰落,其对天山南路的统治松弛了下来。白山派首领阿哈玛特病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即后来反叛清廷的大小和卓的处境并未发生变化,他们仍被囚禁在伊犁而无法染指天山南路。在这样一种情势之下,黑山派借机加强了其在这一地区的统治。至1755年白山派首领以清朝为后盾进入南疆之前,统治叶尔羌的和卓·亚库布有效维持了其作为黑山派世俗和精神领袖的地位,甚至随着势力的增强公开表达和践行了其反准噶尔的强硬立场。[10]
从以上梳理中我们可明确一点:和卓·亚库布签发任命书的1742年,黑山派至少在南疆四城发挥着其他宗教势力无法匹敌的影响力,此时的白山派因其首领仍被囚禁于伊犁,其对抗黑山派的力量是有限的。对于群龙无首且势单力薄的白山派,和卓·亚库布为何会在一份麻扎文书中特别警告其危险性,笔者以为是一件值得推敲的问题。无论此时的黑山派是否视白山派为竞争对手,对已在天山南路活动近百年之久的后者,和卓·亚库布用“新兴宗派”相称,多少显得不合常理。
“新兴宗派”是否与回族门宦哲赫忍耶有关呢?涂甘的观点有其合理性,因为已有研究者指出,该门宦的创始人马明心从也门返回西北故乡途中曾路过喀什噶尔和叶尔羌。[11]马明心的回国时间除1761年说之外,[12]涂甘还注意到有1744年之说,[13]而这个时间恰与和卓·亚库布签发任命书的时间接近。从各派孜克尔修持法看,若确如涂甘所言,此时的黑、白两派在此问题上的对立意识已不明显,那么,高念派的哲赫忍耶对于黑山派而言无疑就是异己的存在。如此看来,涂甘的推测不无道理。然而,笔者对此持有两点疑问:
第一,关于黑、白两派孜克尔修持法的问题。涂甘认为,进入天山南路之后的黑山派始终秉承中亚纳格什班底教团主流修行理念而行默念孜克尔,而后来的白山派为与之抗衡反行高念。涂甘注意到黑山派文献中有关白山派在修行中高声诵读《麦斯纳维》和跳萨玛舞蹈的记载,[14]还关注到白山派后来在向西北地区穆斯林布道时传授默念孜克尔的事实,她指出白山派并不拘泥于高念孜克尔,而是两者兼修。[15]黑山派的孜克尔一定就是默念的吗?关于这一问题,至少我国学界的观点是与之相左的。我国已故学者阿吉·努尔阿吉对黑山派修行仪式有过描述:“聚集在一起围坐成圆圈,诵读《古兰经》。《古兰经》读毕,开始萨玛舞蹈的狂欢,发出‘啊呼,啊呼’的声音,并大声哭泣,为过去的圣者和导师祈祷。”[16]这表明黑山派的孜克尔具有明显高念的特征。另外,我国学者陈国光的相关论考[17]也显示黑山派采用的是高念孜克尔。看来,关于黑山派孜克尔修持法的问题,国内外学界的观点并不一致,甚至陈国光还认为,回族门宦哲赫忍耶修持的高念孜克尔就是马明心在南疆滞留期间从黑山派那里习得的,[18]这一观点如果成立,那涂甘的说法就更值得商榷了。
第二,关于马明心在南疆活动的问题。学界普遍认为,马明心从也门启程回国,是取陆路经中亚布哈拉再回到我国西北地区的。[19]陈国光曾推测马明心在南疆停留的期间是1759~1761年,[20]但这一时间晚于本文讨论的任命书的签发时间,故可不予深究。至于1744年之说,其确与任命书签发的时间十分接近,但这里依然有一个问题需要作出解释,即马明心的活动究竟产生了多大的影响,以至于当时南疆宗教界权威黑山派会视哲赫忍耶为一种威胁,甚至借任命萨图克·布格拉汗麻扎的谢赫之际向宗教界发出警示呢?据笔者目前所见,无论是黑、白两派,还是哲赫忍耶的文献,都没有任何有关马明心在南疆活动的具体记录。这一事实至少表明,即便马明心途经南疆并在此停留传道确有其事,他的出现及活动并未引起黑山派的特别关注,也就谈不上对黑山派构成什么威胁了。[21]
基于以上两点疑问,笔者认为有关“新兴宗派”一语的所指,仍有探讨的余地。
在探究“新兴宗派”一语所指的过程中,笔者注意到一部新近出版的名为《九品承传:中国叶尔羌道堂苏非溯源地》(以下简称“《九品承传》”)的著作。[22]此书记录了南疆著名苏非修道场叶尔羌道堂260年的发展历程。[23]《九品承传》作者自称“阿敏”,据他记述:叶尔羌道堂长老兼总管家米尔·帕哈尔丁生前曾详细记录了该道堂18~20世纪中叶的历史,但这些记录在变故中部分被焚毁。道堂现任的第7任导师毛俩纳·夏·华者·阿不都勒·艾则孜汗·牙尔干地搜集了残留的记录,并整理了第6任导师穆罕默德·霍加目遗留的相关资料,汇编成《叶尔羌道堂史》一书,详细记录了自伊玛目·冉巴尼起迄今四百多年道堂传人的经历、各代导师的遗训和传播教乘、道乘学的过程等内容。而阿敏的《九品承传》就是以此书为基础,在将其从察合台文译成汉文的同时,加入了自己对苏非之道的感悟,并对道堂的若干历史做了阐明。[24]
《九品承传》之所以引起笔者的关注,基于以下几点原因:第一,据此书载,叶尔羌道堂是来自阿富汗的夏·奥里亚于1750年建立的,在此之前,此人就曾在南疆各地传道布教;[25]第二,此书宣称,“新教”创始人马明心从也门回国途中于1761年经喀什噶尔来到叶尔羌道堂,在夏·奥里亚门下修行并接受了高念孜克尔;[26]第三,此书专辟一节谈及喀什噶尔和卓家族黑、白两派对立的危害性,指出这两派的斗争导致了南疆地区苏非派发展的停滞,这一状况直到夏·奥里亚到来后才得以根本转变。[27]
任命书提及的“新兴宗派”是否与叶尔羌道堂创始人夏·奥里亚有关?16世纪中叶中亚最著名的苏非派纳格什班底耶教团将其势力扩展到南亚次大陆后,在莫卧儿王朝统治下的印度得到了广泛而深入的传播。在奉行纳格什班底耶的印度苏非中,以尊名为“伊玛目·冉巴尼”的艾哈迈德·希尔信迪(公元1624年卒)最具代表性,他最重要的功绩在于:驳斥了当时在苏非派中流行的“安拉即一切,一切即安拉”的、被称为“存在独一论”的泛神观点。伊玛目·冉巴尼认为,苏非派教义的宗旨不是追求与安拉的合一,而是热爱万能安拉,见证自我为安拉的“创造物”。这一“见证独一论”思想重新确定了真主与人之间的关系,缓和了教法和苏非神秘体验间的紧张关系,在当时的中南亚的苏非世界产生了巨大影响。正因如此,伊玛目·冉巴尼被他的信奉者们尊为伊斯兰教“第二个千年的革新者”,继承其思想和道统的苏非教团则被称为“纳格什班底耶·穆贾迪底耶”,意即“革新的纳格什班底耶”。[28]
伊玛目·冉巴尼的思想主张后来从南亚次大陆流向了中亚河中地区,而在塔里木盆地绿洲地区,至迟在18世纪前半叶出现了传播伊玛目·冉巴尼派思想的苏非们,其中就包括本文提到的阿富汗人夏·奥里亚。[29]关于此人初到叶尔羌及后来建立道堂的经历,《九品承传》有非常详细的记录,笔者整理如下:
《九品承传》有关夏·奥里亚的出身以及叶尔羌知县吾布力的记述,笔者暂无法辨别真伪,但夏·奥里亚是伊玛目·冉巴尼派在阿富汗的道统传承者一说应该不是虚妄之词。《九品承传》在总结夏·奥里亚一生的功绩时提及,夏·奥里亚在阿富汗继承衣钵至1750年建叶尔羌道堂为止,期间经过了40年,而其建立叶尔羌道堂至102岁高龄离开新疆,期间也有40年的时间。[31]根据这些信息,并结合上述有关时间点的提示可以推测,夏·奥里亚在喀布尔继承伊玛目·冉巴尼派道统应是在1710年左右,而其初到南疆的时间则是1740年代。
在上述《九品承传》的记述中,有关夏·奥里亚在叶尔羌受到当地“宗教界高层”迫害的记述值得注意。前面提到,18世纪40年代适值黑山派统治时期,当时的叶尔羌就是黑山派的大本营,其统辖者正是前述任命书的签发者和卓·亚库布。《九品承传》虽未具体说明叶尔羌“宗教界高层”是指哪些势力,但该书如下的记述不得不令人将其与叶尔羌的宗教权威——黑山派联系在一起:
我们看到,叶尔羌道堂对喀什噶尔和卓家族明显持批判态度。在他们看来,黑、白两派的对立不仅阻碍了南疆苏非派的发展,他们参与政治的活动还导致了民众不能专注宗教功修而陷入各种纠纷和战乱。很明显,叶尔羌道堂对在南疆拥有强大宗教影响力的黑山派是非常了解的。那么,夏·奥里亚受到叶尔羌宗教界高层排挤和迫害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以下,哈佛大学已故学者J.弗莱彻对18世纪南疆宗教环境的一段评述值得注意:
不难想象,进入如此耳目闭塞的天山南路,夏·奥里亚传播苏非新学即复兴的纳格什班底耶的思想绝非易事。从《九品承传》的记述来看,对于夏·奥里亚的活动,当时很可能是由黑山派主导的南疆宗教界高层非但没有予以认可,反而视其为一种威胁。他们的这种反应,是否源于思想的保守或是对当时苏非派新思潮的无知,我们还不得而知。但上述记载传达了一个非常明确的信息,即夏·奥里亚初到相对封闭和保守的叶尔羌后便在黑山派大本营广收门徒、扶持势力,试图确立宗教权威的一系列举动触动了当地传统宗教势力的利益。那么,夏·奥里亚在南疆的传道活动及其影响力到底达到了何等的程度,我们从以下归纳的《九品承传》的记述中或可窥见一斑:
在这段记述中,我们除了看到夏·奥里亚在南疆积极开展的传道活动之外,也注意到了他与以往不同的一个举动,即他将最初传授的默念孜克尔变为了高念。也就是说,在黑山派统治及大小和卓叛乱期间,夏·奥里亚采取了隐蔽的、不张扬的默念孜克尔,而在清朝统一天山南北路之后,他又改授了更具宗教表现力和煽动力的高念孜克尔。
在纳格什班底耶的历史上,虽出现过何种孜克尔更合乎规范的争论,但这些争论未真正导致孰优孰劣或仅遵循某一种模式共识的形成。[35]对两种孜克尔均采取认可的态度,这不仅在喀什噶尔和卓家族的黑、白两派中,即使是在革新的纳格什班底耶,也就是伊玛目·冉巴尼派中也并非鲜见。例如,美国学者D.W.戴姆尔向杜克大学提交的博士论文就显示,在17世纪前半叶的北印度,一位来自中亚、曾是黑山派鼻祖和卓·伊斯哈克的信徒对两种孜克尔模式均持包容态度。D.W.戴姆尔根据此人的传记发现,此人在离开中亚河中之前行的是高念孜克尔,来到印度后受伊玛目·冉巴尼派影响也接受了默念孜克尔,采取了两者兼顾的折中立场。[36]另外,在新近发现的一部有关近代叶尔羌苏非派活动的抄本中笔者也发现,在19世纪的叶尔羌,另一支传承伊玛目·冉巴尼道统的苏非教团主行默念孜克尔,但对高念孜克尔并不持反对态度。在这部被冠名《历史记录》的写本中,作者指出其所属苏非派别为默念派,但也明确提到,他们的创始人并不拘泥于此,而是会经常造访高念派苏非的修行现场,并与之进行交流。在这位创始人看来,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实际上,苏非之道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即用某一种方法探寻真主,追求真主,接近真主,为了到达这个目标,每一种方法都是有必要的”。他的这一态度,被其弟子们广泛接受,也得到了其他教团首领的认可。[37]
看来,修持何种孜克尔、传播的苏非路线新旧与否等,并非是夏·奥里亚与叶尔羌宗教界高层产生对立的根本原因。相反地,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苏非派,无论其秉承的道统、主张或宗教实践如何,只要其扩张势力范围的举动触碰到了宗教集团的既得利益,那矛盾便是不可避免的,甚至可能最终会演化为敌对冲突。可以说,黑、白两派的对立、夏·奥里亚在叶尔羌的遭遇、西北回族门宦新、老教的冲突,归根结底并不是源于各自主行的修持法之间的差异,而是他们相互间争夺信徒、扩张势力、试图树立唯我独尊的宗教权威的过程中引发的利益冲突。
以上,笔者对1742年签发的萨图克·布格拉汗麻扎谢赫任命书做了全文翻译,并就其中提到的“新兴宗派”进行了探究。对本文的内容,可做以下几点归纳:
第一,任命书签发的1742年,适值喀什噶尔和卓家族黑山派在南疆势力顶峰时期,而该任命书的签发者,即黑山派首领和卓·亚库布,他以叶尔羌为根据地对当时南疆社会发挥着不可小觑的宗教影响力。
第二,据苏非派文献《九品承传》提供的信息,叶尔羌道堂的创始人,即1740年代曾在天山南路传播纳格什班底耶革新路线的阿富汗人夏·奥里亚很可能与黑山派所说的“新兴宗派”有关,而此人与叶尔羌宗教界高层之间的矛盾,与其说是因其传播苏非新学而致,不如说是其初到叶尔羌就试图吸引信徒、扩大影响、确立宗教权威的一系列举措引发的利益之争。
第三,笔者需要补充的是,苏非派内部文献,特别是有关苏非导师生涯的记录往往存在夸大其词甚至虚构的嫌疑,本文利用的《九品承传》多少也有这样的倾向。在该书中,夏·奥里亚被描述成具有神秘超自然力量的苏非圣者,他能够预言未来,能使人起死回生,面对各种险境,他总能够通过“显迹”而化险为夷。不必说,对这样一部充满神秘主义氛围的苏非派文献,在将其作为史料加以利用时须加谨慎。然而,我们也必须承认,即使是这样的苏非派文献,其记述的内容也并非全是虚妄之词,只是真实时常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在这层面纱上撕开一个缺口,去探寻隐匿其中的史实。本文所做的考察虽在一定程度上对理解“新兴宗派”起到了抛砖引玉的效果,但留下了对《九品承传》叙述的所谓“历史”未深入追究的缺憾。对这一缺憾,待笔者有幸获得该书的底本即叶尔羌道堂现任导师所撰的《叶尔羌道堂史》之后再做补充。
注释
(作者单位:新疆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暨新疆伊斯兰教研究中心)
编排:宋 俐
审核:陈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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